四之貓集會
溫暖的好天氣。
涼亭中,雪圓依舊撐著傘,悠悠地用扇子輕輕搧風。
週遭無論是石桌還是石椅,都被貓給佔據了。
傳說中的貓集會。
雪哥哥、雪哥哥,說說你去哪玩了。一隻跳到他旁邊的白貓喵喵叫著,琥珀色的眼睜得大大的很是可愛。
雪哥哥、雪哥哥,你有帶什麼好玩的東西嗎。從剛才就一直東聞西聞的三色貓偷偷將鼻子靠近漂亮的和服,似乎想從裡頭找什麼出來。
「有啊,剛剛從一個野餐的姑娘那拿到了這個。」從寬大的袖子中拿出一個便當盒,他微笑對著蓄勢待發的貓兒們說:「要一起吃嗎?」
要要要!
貓咪們蜂擁而上,撲上食物。
雪圓只是輕輕轉動靠在肩膀上的傘,沒有要拿一份來吃的意願。
雪大哥好受人類歡迎喔。爬不上椅子的小黑貓抬起頭唸著,接住對方拋下的一小塊豬排。
「哎呀才沒那回事呢,找我碴的人也很多呢,不是看不慣我的態度就是看不慣我的臉。奇怪啊我就天生長這樣能怪我嗎?」左右晃了下頭,他笑了笑,「真是的,只不過是張臉罷了,有那麼嚴重嗎?與其嫌別人長得好看,還不如讓自己的心變美比較實在。」
那雪哥哥,有人要毀掉你的臉會怎樣嗎?
「我會殺了他唷!」
極度純真的殺意,因為他是貓。愛恨分明的貓、上一秒愛你下一秒可能就不甩你的貓、被欺負了就會記恨在心的貓。
你很在意臉嗎?
「應該算吧,因為就算毀了想變化成別的模樣,也是會有現在的影子,然後又恢復原來的臉。如果毀掉然後等復原的話,那我可不要。」
他曾試過,所以知道,最後放棄了。
雪哥哥、雪哥哥,你喜歡人類嗎?
「嗯、喜歡喔,也最討厭了。」微笑,雪圓回答。這種一體兩面的情感,沒什麼好責怪的,很多人都是這樣。身為妖怪的他也是。
那雪大哥,你對人類說過謊嗎?
「沒有喔,只要沒有說出口就不算說謊了,所以我沒對人說過謊。」
小雪你現在就是在說謊喔!
「嗯?有嗎?」
你一直在說謊不是嗎?你的名字本身就是個謊言。看似帶頭的老貓用沙啞的聲音道,輕輕擺動尾巴。
「沒有喔,名字不是完全的謊言,我只是改變順序而已嘛!」收起扇子,改拿出煙管抽了幾口,他的笑有些難看。
逃避嗎?你在逃嗎?
「不,不是,想逃也逃不走,只要我是這張臉就永遠逃不開。」仰頭,雪圓輕輕吐出淡淡的煙。
是啊,逃不開,因為……
唔喵,沒錯啊,因為你的臉就是那個人的臉啊!老貓感嘆地道,然後舔舔毛、讓自己躺著休息。這時雪圓忽然覺得那句話不斷地在腦中撞來撞去,連眼前的貓群都看起來在笑他。
喵嘻嘻喵嘻嘻喵嘻嘻喵嘻嘻喵嘻嘻喵嘻嘻喵嘻嘻喵嘻嘻喵嘻嘻喵──永無止盡地笑著、迴響著笑聲。
【你在幹嘛?】
Story皺著眉頭,從已經沒有貓的石桌上出現。召喚他來到此地的人依舊吞雲吐霧,嘴角掛著奇怪的笑。
「如你所見,小生正體驗人類們的偷懶。」
【喔、是喔,那偷懶幹嘛說故事?又沒人要聽。】
「我說給自己聽不行嗎?」
【不行!快給本大爺結束這個故事,俺說過多少次了老子很忙的!】
沒有理會對方的話語,雪圓吐了一口很長的氣,像在感慨些什麼,「你懂嗎?與某人相依為命的感覺。」
【當然懂,那個死老頭以前久久才回來一次,都是俺在照顧小玫的好不好!】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緊緊握拳,他看起來十分氣憤,【搞清楚是誰在外頭拈花惹草的啊!憑什麼你這死老爸不用負責照顧小孩!!!!】
「啊啊、也對,差點忘了你有個弟弟。」苦苦地微笑,很不常見的苦笑,「只有一半血緣的兄弟啊。」
【怎樣你有意見嗎?一半血緣那又怎樣!!俺的小玫超乖超可愛的啦!!】跳下石桌,Story伸手揪住漂亮和服的領子。
「我說你啊,這根本是病態的弟控才會說的發言吧。」別開頭嘆了口氣,雪圓拍拍快弄壞他衣服的手。他不介意衣服弄髒,但弄壞就太麻煩了。
「而且有一半的血緣就夠了。」
低低的,Story聽到有個微小的聲音這麼說,字詞裡充滿著他不習慣的低落。
怪哉怪哉,這隻貓到底哪出問題了,行為舉止一點都不正常──不,應該說他之前就很不正常了,現在卻突然變得不像瘋子,所以有點怪異。
【一半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要猜便猜,反正小生沒那個閒情逸致去讀你的心阻止你的腦袋思考。」
【雖然這麼說,你也無法讀心吧。】
「呵呵,的確是呢。」
太鬆軟了,跟平時那種抓摸不定的態度不一樣,怪得可以。Story不悅地鬆手,注意到底下延伸的貓影子有些怪異:原本都是咧嘴笑著的,這次卻除了咧嘴外,大概是在眼睛的地方附近竟然看似流淚般出現怪痕跡。
是在哭嗎?內心在哭嗎?真討厭啊……
「吶、兄弟你知道嗎,親手毀掉『自己』的『臉』的感覺?」撫上自己時常招人忌妒的臉,他嘻笑著問,「不管是用刀啊、指甲啊、甚至用火,你知道嗎、我的臉 總是會變回現在這個樣子喔。一開始會痛,但久而久之已經連痛覺都麻痺了,只有癢而已,但越抓就越把手給沾滿血──因為整張臉都已經血肉模糊、佈滿了血 啊!」
果然是瘋子啊,哪有人會自己把臉給毀的,連妖怪都不會這麼做。
「我已經忘了『我自己的臉』是什麼樣子了,再怎麼想變回來都來不及了,記憶中已經沒有『我的臉』了……」不知何時變得尖銳的指甲陷入皮膚中,從割裂的表皮滲出血珠往下墜成血河,雪圓還是嘻嘻地笑著。
果然很討人厭,這隻貓。Story心想,皺起眉頭的同時又注意到了那雙眼睛──之中那只左眼。
有點灰黑、像佈了層混著黑塵的霧般的綠眼睛。
……不會吧?
【喂!你這傢伙的眼睛……】再次揪住和服的領子,拎起對方,他有點咬牙切齒。
「嗯?眼睛啊、你說左眼嗎?」微側著頭,並瞇起眼睛,「快要看不見了啊。這些年來一直在損失能見度,遲早也會瞎的,還不如一刀給我弄壞它比較輕鬆點呢。」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他像個瘋子般地怪笑。已搞不清楚是哭還是笑的尖銳聲。
【快瞎了?你是怎麼把眼睛搞到變成這副模樣的?!】另一隻手的拳頭握緊,避免自己一時失控朝那人的臉打下去。
「應該是那陣子吧。那陣子為了把臉毀了,我無所不用其極,大概是不小心弄到眼睛了。」冷笑一聲,像是在嘲諷自己,「本來那時就該瞎的,但小生為了兄長, 用了法術在上頭延遲眼球壞掉的時間,誰曉得會拖這麼久呢……我只是想要在兄長回來時,能看到在他離開後的我根本沒什麼變而已,偏偏變最大的就是我的臉。」
夠了、真是夠了!
【兄長來兄長去的,你煩不煩啊!!!!老子的耳朵都快長繭了!】揪住對方衣物的手更加用力,質料良好的衣物發出慘叫,快要斷裂,【不要再找了!快滾回老家像個孩子待著吧!雪──】
話語又被止住,只因喉嚨被銳利的爪子穿過。
「我說過了,別叫我的真名!那個名字只有兄長能叫,人類和其他妖怪──包含你都不准說出口!!!!!」惡狠狠地瞪著即使如此還是死不了的Story,貓兒將爪子收回,整個人立即被扔得遠遠的,撞上涼亭的柱子才重重摔下來,發出忍住一半的吃痛聲。
【說什麼傻話,既然老子知道了,總有一天會叫你那個名字的,不服氣的話就把俺殺了啊!啊?不行對吧、因為只要這『世界』的『故事』存在,俺就能一直活 著。不過你如果真的要毀滅世界來殺了俺,那俺不會阻止你,反正你也做不到啊!】按著被穿過好幾個洞的頸子,本該失去正常聲音的他這麼挑釁說著,黑色皮手套 正逐漸被冒出的血染上。
雪圓沒有回話,只是忍著疼痛走到放置傘的位置,顫抖地拿起那把傘。
不應該屬於他的傘。
「呵呵,看來得說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來一報還一報了呢。」他緊緊抱著傘,嘴角牽出淡淡的笑:「不然就來說個永遠不會完結的故事如何?讓你嘗嘗要跟時間賽跑的痛苦也不錯嘛!反正你也不急著見你那個弟弟,晚個一百年也不會怎樣的對吧!」
【你敢的話老子就把你的嘴縫起來、連舌頭也拔掉!】
「省點力氣,等下地獄再說吧,兄弟。」
若有似無的,有條白色的長尾巴在晃動。有點怪異。
可是他現在不想去揪出哪裡怪,因為難得動手有點累了,沒控制好的話眼前的說書人應該會慘死他手下。
不過對方身上的神秘力量或許不會讓他成功就是了。
頸子的傷口癒合中,僅剩下在手套上半凝乾的血尚未去除。
雪圓低語說了些什麼,Story不久就離開了。
最後又剩下他一個。
──只剩他一個在尋找兄長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