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之盜墓者與墳場的貓
喀鏘、喀鏘……
金屬撞擊到土中石子的聲響。
本來該是不大的聲音,卻因為是安靜的夜晚而過於明顯──加上陰森的地點,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這裡是墳墓。
青年正賣力地用他手上的鏟子挖掘著某個墳,似乎不怎麼害怕有什麼鬼魂之類的會出現。
不、其實他在來的路上就看見了,看見了某個不應該在這個時間點出現的畫面。
一身華麗的異國服飾、還打著把漂亮的傘的人,悠悠哉哉的坐在一塊曾身為墓碑的舊石板上哼歌飲酒,怪異得很。
那個人似乎沒有發現他的存在,只是偶爾會自言自語一番,又繼續喝酒。
用很優雅的方式喝酒。
既然不是遊民流氓之類的,來墳場喝酒幹嘛?弔祭親友?不、那樣子不像……
青年一邊掘著墳土,一邊胡亂想著。平時不會這樣的,都是因為看到那個人的關係,害得他腦袋想東想西,差點就往自己的腳掘下去了。
是守墓人嗎?
應該不是,他從沒聽說過這邊的守墓人長得那樣好看,衣服也不可能那樣華麗。
因為會被弄髒,而且追他們也不方便。
而且守墓人幾天前病死了,新的還沒來上任。所以他才趁這段空窗期想來多賺幾票,不然好的都會被別人搶先一步挖走了。
撬開棺蓋,他開始審視著裡頭有沒有好的陪葬品可以拿去變賣的,中間的屍體什麼的,不重要。
寶石、手環、戒指、項鍊、耳環……比想像的還要豐富多了。
喀答、喀答。
行走發出的聲響拉回他在發財夢中的注意力,警戒地看向聲音來源──
在那的是倚著半殘破的墓碑、拿著酒瓶和小酒杯,肩上還靠著一把傘的年輕男子。
男子微微歪著頭,微紅的臉上帶著笑意,就連嘴角也輕輕地勾起。
醉了吧、是醉了吧。青年緊張的心想,視線忍不住往對方踏在碎石地的雙腳看過去,踩在上頭的是木屐,底有點高。
明明醉了還能以這身衣著在這亂走,真是不太對。
「……吶,先生……」男子開口,聽起來不怎麼像喝醉了。
「啊?是、是有什麼事嗎?」一想到自己是現行犯,青年有點慌張。他很少被撞見,所以不知道該先藏好寶物還是遮住棺中的屍體,或是馬上拔腿逃跑才對。
「在這做什麼呢?吶,」抬高另一隻手拿著的正散發微弱光芒的紙糊燈籠,男子問,「很晚了喔,居民說這會有野獸出現襲擊人呢!」
說到野獸兩字時,青年似乎聽見那嗓音中傳來淡淡的笑聲,從喉頭深處發出來的笑聲。
腦袋運轉,尋找適當的理由。
男子側著頭,瞇起眼往他後面看去,那瞬間簡直讓他的心跳停止。
「怎?來挖墳的?是要準備鞭屍呢,還是有什麼東西遺忘在裡頭呢?」
叩、叩,指甲輕敲陶瓷酒杯所發出的清脆聲響,彷彿鐘聲一般,與那張臉上的諷刺笑容敲擊著他的腦子。
「呃、對!我朋友家裡有東西不見了,聽說很可能是在好幾年前長輩下葬時不小心掉下去的!」像是找到了個好理由,青年盡可能露出鎮靜的表情來解釋:「可是那傢伙白天要工作沒時間,晚上又不敢來,只好拜託我來找。」
「哦,這樣啊,真是個重義氣的好人呢。」咯咯笑了幾聲,鏡片下的綠眼睛瞇起,酒杯和酒瓶有些危險的晃了晃。
「沒、沒有你說的那樣啦……啊哈哈、哈哈……」
「不過聽到聲音時,小生還以為是誰來盜墓呢!」
乾笑緊急煞車停止,卡在喉嚨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嘴角抽蓄著。
「……你是新來的守墓人?」
「不是,小生只是個路過此地的說書人。盜墓的事情是從村民們那裡聽來的喔。」
啥?說書人?
青年看著已揀了塊沒什麼石子的地坐下、喝起酒來的男子,疑惑。
「怎麼了嗎?」把燈籠放在一旁,男子看似心情非常好的給自己斟酒,傘還是靠在肩上。
「呃……你會說故事啊?」
「對啊。」
不太像,說真的……
「客倌您的表情看起來在說『不可能』喔!」歪著頭,男子笑著,「既然在墳場,小生就說個關於墳墓的故事吧。」
他似乎在那抹笑中看見了某種動物,但那應該只是幻覺。
「在某個國度有個貧窮的男人,於某天發現廚房竟然有名貴的貓在偷吃東西。因為那隻貓是當時王世權貴才養得起的,所以他在驚訝之餘偷偷觀察著貓的舉動──貓在走出廚房到了茅廁後就消失了。」
「他覺得有玄機,挑了一天從貓鑽進的茅廁的洞走了下去。一開始奇臭無比,沒想到越往下走,空間就越寬廣,最後竟然來到了十分廣大的皇宮大廳──原來那是 個廣大的陵墓。在那他看見了很多皇家才能飼養的貓,彎曲的尾巴上都掛著一樣漂亮名貴的飾品,像是戒指、酒杯、項鍊之類的。」
青年眼睛一亮,期待著後續。如果故事帶著些許真實,那這個陵墓存在的機率也並不是零,要是能從這個說書人多問一些情報,說不定他能靠此大發一筆。
「可惜因為他不懂與那些『守墓者』交易的方式,死得很慘呢!」長嘆一口氣,卻不是感嘆,反而充滿著嘲諷的笑聲般,聽起來有點令人不舒服。
「交易……方式?」
「其實是很簡單的方法:只要把環狀物還杯子什麼的放到貓附近,貓就會放下尾巴上的寶物,轉而守護起他放下的東西了。很簡單對吧?」
青年點點頭,突然意識到自己竟忘了本來的目的,開始擔心眼前的說書人到底什麼才走,不然根本沒辦法專心把棺木中的陪葬品拿回去。沒想到再次瞥向對方時,那人早就已經站起,轉身要離開的樣子。
「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啊,天很黑了。」帶著醉意的男子微笑,然後哼著歌走掉了。
沒有漏掉任何物品。
等腳步聲走遠到聽不見的地步,青年才鬆了口氣,開始把寶物放進帶來的布袋裡。
等到哪天就去找找故事中那個有貓當守護者的皇陵吧,破解方式都知道了,要發財應該很容易吧。
收刮了差不多後,他突然想到那個年輕的說書人,給人的感覺就像貓一般,有點怪異。
不對。那個人本身的氣質就很怪異了,同時具備著優雅與陰森,就像貓一樣。
算了,是錯覺吧。嗯,是心理作用,哪有人會像貓一樣啊,真是可笑。
喀。
在試著扛起布袋時,有個細小的聲響傳來,距離很近,似乎是什麼碰倒東西所發出來的。
這麼說來,棺材好像還沒蓋上。
青年這麼想,於是往後一看……
說書人坐在枝頭上,靠著樹幹輕哼著歌。
月亮很圓,折射出來的光芒更是清亮。他啜著酒,綠色的眼瞳早就泛起淡淡的霧,即使如此還是不能藉由這個生理反應欺騙左眼的狀況。
【藉酒消愁嗎?你這樣還真像失意的沒用人類。】
Story出現在樹枝末端,雙手插在西裝褲的口袋中,皺著眉露出嫌惡的表情。
「要這麼說小生也不會反駁,但不是有些詩人也會一邊喝酒一邊賞月嗎,雖然小生寫不出詩來,但我覺得和他們沒什麼不同。」聳聳肩,輕撫著放在腿上的傘,然後從旁邊拿了另一個酒杯,扔向對方,「要喝就自己倒吧,小生可不想把有盛酒的杯子扔過去浪費了。」
接過酒杯後,他往前走了幾步,蹲下身拿起放在離雪圓不遠處的酒瓶,倒了些在杯中。
整個過程沒有令脆弱的樹枝晃動,連那瓶酒都像放在平處般穩。
「不過好奇怪啊,你為什麼出現了呢?」轉動著酒杯,翠綠的眼微瞇看向遠方,「小生這次有讓故事結束喔,是『規則』出現漏洞了嗎?還是有什麼擾亂了呢?」
【誰知道啊,天曉得是不是你又用在腦袋裡隨便想個故事這招了。】
「誣賴人是不好的喔,不過我對你的發想是沒什麼意見啦。」
啜了口酒,Story突然覺得這味道似乎有點不太對,卻又說不出哪裡怪。
【這酒哪來的?】
「不偷不搶不騙,更沒下毒,小生在裡頭只弄了點木天蓼罷了。」
是喔,木天蓼……!
猛然看向疑似醉的不輕、不仔細看卻看不出來的貓,他的嘴角微微地抽動兩下。
【加那種東西幹嘛?】
「小生是貓啊,從普通人類那買的酒只會讓喉嚨有點刺刺的。既然是喝酒,不醉不行呢,所以就放了啊。」
呵呵笑了兩聲,晃了晃垂在空中的腳,就像個孩子一樣。
開始露出的醉相。
【騙誰啊,你明明很容易醉啊笨蛋!不要把木天蓼當麻藥酒精之類的!】拿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陶瓷發出喀拉喀拉的呻吟,彷彿下個瞬間就會爆裂。
「嘛、我是貓,所以這我當然知道,也不是沒看過有笨蛋人類把小貓放進木天蓼堆中,結果弄死的事啦……」左右搖晃著頭,一條毛茸茸的白色尾巴悄悄地垂下,跟著輕晃。
一直以來,都有些奇怪的尾巴。
「對於死,人類是抱持著什麼心態呢?敬畏?輕蔑?抑或兩者、多者共存?明明很忌諱些什麼,卻也有那種為了自己去侵犯死者安寧的人存在,而且比起亡者,他們更害怕生者。為什麼呢?」
「然後小生在想啊,是否人類心底也知曉,最可怕的並不是什麼食人的妖怪動物、而是人類自己呢?」
白色的尾巴微微舉起,又垂了下去。
【侵犯死者安寧這種話虧你說得出口,自己不也做過嗎。】
「哎呀那裡又不是墳,況且小生不是人類,不在這個理論範圍之內唷!」
狡猾地避開了。譴責別人的同時設出的條件理所當然的把自己擋在外頭,行為舉止皆不在規範之內。
尾巴又晃了過來,這次卻被不知何時接近的Story一把抓住。
說書人唔的一聲,好像沒感受到疼痛。
【……這是怎麼回事?】仔細看過那條尾巴後,他問,眉頭依舊皺著,【跟眼睛一樣嗎?這個樣子。】
白色的尾巴在靠近尾端的不遠處,有個地方沒有毛,而且像是受過好幾次傷結痂般,肉色扭曲著。
「是啊。」
【原因還是你哥嗎?】
「是啊。」再簡潔不過的回答,「因為兄長離開時我還是小貓,都這麼久了當然會有所變化──久到我的尾巴都分岔變成兩條了呢!」咯咯笑了兩聲,把杯中物一飲而盡。
傳言,活太久的貓會變成貓又,雙尾的貓妖怪。
「兄長他啊,因為工作的關係對時間的流逝沒什麼感覺,不然也不會到了那個年紀還很年輕了。所以我覺得若是見面的話,他會認不出我──於是就一次一次地把多出來的尾巴砍斷囉。」
閒話家常般,他以過於輕鬆的聲調說著,身子接著莫名地憑空。
【那也不可能什麼都沒改變吧?瘋子。】把雪圓像小貓般拎起的Story冷冷地說,並沒有阻止那扔下酒杯,朝他脖頸伸來的手。
「不對、那些不會改變的……」掐住比月亮還清白、如吸血鬼般過於白皙的頸子,他苦笑:
「無論過了多久,我還是兄長的小貓啊!」
既然是小貓,那又為什麼要長大呢?
既然生來就是貓妖怪,那又何必要長成貓又呢?
掐在脖子上的手使力的時候,他看到了那張臉上流下的淚珠,一點一點地墜落,些許掉到了他的臉上來。
傘沒有落地,早在他拎起對方時就被他接住了,雖然不是握著柄。
「……還給我,兄長的傘……」
緊緊掐住他脖子的說書人帶著哭腔說道,指甲開始陷入其中。
血流了點出來,卻沒有刺入皮膚的感覺。
【俺想、毀了它,因為這代表了執著吧。】
「不准!!!!!!!」
貓兒尖銳的吼叫,用上所有力量,鮮血噴灑出來染上了過於白的皮膚和自己的手。
【……俺改變主意了。】脖子本該斷掉、並且死亡的Story面無表情,揪住雪圓領子的手沒有鬆開,反而藉此拉開插在他頸子的手。強行抽離,一般的生物早該弄斷脖頸、死了,可他現在只是沒辦法轉動頭而已。
【這東西沒執著,有執著的是你自己。】看著醉到像個斷線人偶隨自己提著的雪圓,無雜質、過於純粹的藍眸竄起了什麼,【雖然說想殺了你,但本大爺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
鬆手,軟綿綿的身子因此摔到樹幹上,本能使之沒有摔下,而是平穩地坐在上頭。
【說了這麼多、也認識了這麼久,你哥到底叫什麼名字啊?】把傘準確地扔在雪圓懷中後,他不耐地問。
沒有得到回答,只有接連不斷的換氣聲。
【算了,不過剛剛似乎有個盜墓的傢伙死了呢,直接入土好像還挺方便的。】
「他、那個人是被嚇死的。被野貓嚇死的。」
【這樣啊,人類還真是莫名其妙的生物。】盜墓賊被貓嚇死這種話,真是可笑。
但如果雪圓沒有先出現在那個人面前說了故事,放鬆下來的戒心再築起之前,就不會被區區一隻路過的貓嚇死了吧?
【……最近,好像有人用奇怪的方式召喚俺。】
雪圓微微抬起頭,僅用眼角瞥了一眼對方。
【不是說故事,而是攀不上邊的方式,八成是唸咒之類的吧。】
寄生於「故事」、以此維生的妖物,會出現的原因就只是要陪著故事結束,僅此罷了。
「唸……咒?」
【俺是只有那種有人在叫自己的感覺而已啦,不過俺會出現在這裡應該也是因為那個召喚方式可能扭曲了一點規則吧。】
為何而召喚、為何召喚他這種寄生於某物的妖怪──不知道。
Story拉了拉水藍色的領帶──那已經跟周圍的白西裝一樣被大量的血染色了,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黏稠的血讓他覺得難受,增加了心情上的不悅。嘛,反正差不多可以走了吧,規則再怎麼被扭曲,過一陣子應該也復原了。
他跳起,卻在落下樹之前看到雪圓的嘴動了動:
「兄長……名字……是……」
「白櫻。」
咦、什麼?
身體還不及反應,無法回去繼續問更詳細的事,他只能睜大眼,緩緩地消失。
一切又歸於寧靜。
酒全都倒了,被泥土吸收,成為養分。
翠綠的眼直愣愣看著躺在自己懷中的傘,兩隻沾滿鮮血的手垂在旁邊,一動也不願意動。
手弄髒了,所以不能碰;衣服也被血弄髒了,又得換了。
臉上似乎也有噴到血,跟淚水混在一起,困難的滑動著。
無論如何,他都得在短時間內恢復一切,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找到兄長……。
第二天有人發現了死在墳場的年輕盜墓賊。
死因推測是頭部撞擊到石碑,更有人說原本是不知道被什麼嚇到才撞上不可能撞上的石碑。
總而言之,不管死因是什麼,長輩們都說是觸怒死者的天譴。
可是沒人發現前一天來的說書人早就走了。
但這又是另一段不怎麼重要的故事了。
金屬撞擊到土中石子的聲響。
本來該是不大的聲音,卻因為是安靜的夜晚而過於明顯──加上陰森的地點,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這裡是墳墓。
青年正賣力地用他手上的鏟子挖掘著某個墳,似乎不怎麼害怕有什麼鬼魂之類的會出現。
不、其實他在來的路上就看見了,看見了某個不應該在這個時間點出現的畫面。
一身華麗的異國服飾、還打著把漂亮的傘的人,悠悠哉哉的坐在一塊曾身為墓碑的舊石板上哼歌飲酒,怪異得很。
那個人似乎沒有發現他的存在,只是偶爾會自言自語一番,又繼續喝酒。
用很優雅的方式喝酒。
既然不是遊民流氓之類的,來墳場喝酒幹嘛?弔祭親友?不、那樣子不像……
青年一邊掘著墳土,一邊胡亂想著。平時不會這樣的,都是因為看到那個人的關係,害得他腦袋想東想西,差點就往自己的腳掘下去了。
是守墓人嗎?
應該不是,他從沒聽說過這邊的守墓人長得那樣好看,衣服也不可能那樣華麗。
因為會被弄髒,而且追他們也不方便。
而且守墓人幾天前病死了,新的還沒來上任。所以他才趁這段空窗期想來多賺幾票,不然好的都會被別人搶先一步挖走了。
撬開棺蓋,他開始審視著裡頭有沒有好的陪葬品可以拿去變賣的,中間的屍體什麼的,不重要。
寶石、手環、戒指、項鍊、耳環……比想像的還要豐富多了。
喀答、喀答。
行走發出的聲響拉回他在發財夢中的注意力,警戒地看向聲音來源──
在那的是倚著半殘破的墓碑、拿著酒瓶和小酒杯,肩上還靠著一把傘的年輕男子。
男子微微歪著頭,微紅的臉上帶著笑意,就連嘴角也輕輕地勾起。
醉了吧、是醉了吧。青年緊張的心想,視線忍不住往對方踏在碎石地的雙腳看過去,踩在上頭的是木屐,底有點高。
明明醉了還能以這身衣著在這亂走,真是不太對。
「……吶,先生……」男子開口,聽起來不怎麼像喝醉了。
「啊?是、是有什麼事嗎?」一想到自己是現行犯,青年有點慌張。他很少被撞見,所以不知道該先藏好寶物還是遮住棺中的屍體,或是馬上拔腿逃跑才對。
「在這做什麼呢?吶,」抬高另一隻手拿著的正散發微弱光芒的紙糊燈籠,男子問,「很晚了喔,居民說這會有野獸出現襲擊人呢!」
說到野獸兩字時,青年似乎聽見那嗓音中傳來淡淡的笑聲,從喉頭深處發出來的笑聲。
腦袋運轉,尋找適當的理由。
男子側著頭,瞇起眼往他後面看去,那瞬間簡直讓他的心跳停止。
「怎?來挖墳的?是要準備鞭屍呢,還是有什麼東西遺忘在裡頭呢?」
叩、叩,指甲輕敲陶瓷酒杯所發出的清脆聲響,彷彿鐘聲一般,與那張臉上的諷刺笑容敲擊著他的腦子。
「呃、對!我朋友家裡有東西不見了,聽說很可能是在好幾年前長輩下葬時不小心掉下去的!」像是找到了個好理由,青年盡可能露出鎮靜的表情來解釋:「可是那傢伙白天要工作沒時間,晚上又不敢來,只好拜託我來找。」
「哦,這樣啊,真是個重義氣的好人呢。」咯咯笑了幾聲,鏡片下的綠眼睛瞇起,酒杯和酒瓶有些危險的晃了晃。
「沒、沒有你說的那樣啦……啊哈哈、哈哈……」
「不過聽到聲音時,小生還以為是誰來盜墓呢!」
乾笑緊急煞車停止,卡在喉嚨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嘴角抽蓄著。
「……你是新來的守墓人?」
「不是,小生只是個路過此地的說書人。盜墓的事情是從村民們那裡聽來的喔。」
啥?說書人?
青年看著已揀了塊沒什麼石子的地坐下、喝起酒來的男子,疑惑。
「怎麼了嗎?」把燈籠放在一旁,男子看似心情非常好的給自己斟酒,傘還是靠在肩上。
「呃……你會說故事啊?」
「對啊。」
不太像,說真的……
「客倌您的表情看起來在說『不可能』喔!」歪著頭,男子笑著,「既然在墳場,小生就說個關於墳墓的故事吧。」
他似乎在那抹笑中看見了某種動物,但那應該只是幻覺。
「在某個國度有個貧窮的男人,於某天發現廚房竟然有名貴的貓在偷吃東西。因為那隻貓是當時王世權貴才養得起的,所以他在驚訝之餘偷偷觀察著貓的舉動──貓在走出廚房到了茅廁後就消失了。」
「他覺得有玄機,挑了一天從貓鑽進的茅廁的洞走了下去。一開始奇臭無比,沒想到越往下走,空間就越寬廣,最後竟然來到了十分廣大的皇宮大廳──原來那是 個廣大的陵墓。在那他看見了很多皇家才能飼養的貓,彎曲的尾巴上都掛著一樣漂亮名貴的飾品,像是戒指、酒杯、項鍊之類的。」
青年眼睛一亮,期待著後續。如果故事帶著些許真實,那這個陵墓存在的機率也並不是零,要是能從這個說書人多問一些情報,說不定他能靠此大發一筆。
「可惜因為他不懂與那些『守墓者』交易的方式,死得很慘呢!」長嘆一口氣,卻不是感嘆,反而充滿著嘲諷的笑聲般,聽起來有點令人不舒服。
「交易……方式?」
「其實是很簡單的方法:只要把環狀物還杯子什麼的放到貓附近,貓就會放下尾巴上的寶物,轉而守護起他放下的東西了。很簡單對吧?」
青年點點頭,突然意識到自己竟忘了本來的目的,開始擔心眼前的說書人到底什麼才走,不然根本沒辦法專心把棺木中的陪葬品拿回去。沒想到再次瞥向對方時,那人早就已經站起,轉身要離開的樣子。
「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啊,天很黑了。」帶著醉意的男子微笑,然後哼著歌走掉了。
沒有漏掉任何物品。
等腳步聲走遠到聽不見的地步,青年才鬆了口氣,開始把寶物放進帶來的布袋裡。
等到哪天就去找找故事中那個有貓當守護者的皇陵吧,破解方式都知道了,要發財應該很容易吧。
收刮了差不多後,他突然想到那個年輕的說書人,給人的感覺就像貓一般,有點怪異。
不對。那個人本身的氣質就很怪異了,同時具備著優雅與陰森,就像貓一樣。
算了,是錯覺吧。嗯,是心理作用,哪有人會像貓一樣啊,真是可笑。
喀。
在試著扛起布袋時,有個細小的聲響傳來,距離很近,似乎是什麼碰倒東西所發出來的。
這麼說來,棺材好像還沒蓋上。
青年這麼想,於是往後一看……
說書人坐在枝頭上,靠著樹幹輕哼著歌。
月亮很圓,折射出來的光芒更是清亮。他啜著酒,綠色的眼瞳早就泛起淡淡的霧,即使如此還是不能藉由這個生理反應欺騙左眼的狀況。
【藉酒消愁嗎?你這樣還真像失意的沒用人類。】
Story出現在樹枝末端,雙手插在西裝褲的口袋中,皺著眉露出嫌惡的表情。
「要這麼說小生也不會反駁,但不是有些詩人也會一邊喝酒一邊賞月嗎,雖然小生寫不出詩來,但我覺得和他們沒什麼不同。」聳聳肩,輕撫著放在腿上的傘,然後從旁邊拿了另一個酒杯,扔向對方,「要喝就自己倒吧,小生可不想把有盛酒的杯子扔過去浪費了。」
接過酒杯後,他往前走了幾步,蹲下身拿起放在離雪圓不遠處的酒瓶,倒了些在杯中。
整個過程沒有令脆弱的樹枝晃動,連那瓶酒都像放在平處般穩。
「不過好奇怪啊,你為什麼出現了呢?」轉動著酒杯,翠綠的眼微瞇看向遠方,「小生這次有讓故事結束喔,是『規則』出現漏洞了嗎?還是有什麼擾亂了呢?」
【誰知道啊,天曉得是不是你又用在腦袋裡隨便想個故事這招了。】
「誣賴人是不好的喔,不過我對你的發想是沒什麼意見啦。」
啜了口酒,Story突然覺得這味道似乎有點不太對,卻又說不出哪裡怪。
【這酒哪來的?】
「不偷不搶不騙,更沒下毒,小生在裡頭只弄了點木天蓼罷了。」
是喔,木天蓼……!
猛然看向疑似醉的不輕、不仔細看卻看不出來的貓,他的嘴角微微地抽動兩下。
【加那種東西幹嘛?】
「小生是貓啊,從普通人類那買的酒只會讓喉嚨有點刺刺的。既然是喝酒,不醉不行呢,所以就放了啊。」
呵呵笑了兩聲,晃了晃垂在空中的腳,就像個孩子一樣。
開始露出的醉相。
【騙誰啊,你明明很容易醉啊笨蛋!不要把木天蓼當麻藥酒精之類的!】拿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陶瓷發出喀拉喀拉的呻吟,彷彿下個瞬間就會爆裂。
「嘛、我是貓,所以這我當然知道,也不是沒看過有笨蛋人類把小貓放進木天蓼堆中,結果弄死的事啦……」左右搖晃著頭,一條毛茸茸的白色尾巴悄悄地垂下,跟著輕晃。
一直以來,都有些奇怪的尾巴。
「對於死,人類是抱持著什麼心態呢?敬畏?輕蔑?抑或兩者、多者共存?明明很忌諱些什麼,卻也有那種為了自己去侵犯死者安寧的人存在,而且比起亡者,他們更害怕生者。為什麼呢?」
「然後小生在想啊,是否人類心底也知曉,最可怕的並不是什麼食人的妖怪動物、而是人類自己呢?」
白色的尾巴微微舉起,又垂了下去。
【侵犯死者安寧這種話虧你說得出口,自己不也做過嗎。】
「哎呀那裡又不是墳,況且小生不是人類,不在這個理論範圍之內唷!」
狡猾地避開了。譴責別人的同時設出的條件理所當然的把自己擋在外頭,行為舉止皆不在規範之內。
尾巴又晃了過來,這次卻被不知何時接近的Story一把抓住。
說書人唔的一聲,好像沒感受到疼痛。
【……這是怎麼回事?】仔細看過那條尾巴後,他問,眉頭依舊皺著,【跟眼睛一樣嗎?這個樣子。】
白色的尾巴在靠近尾端的不遠處,有個地方沒有毛,而且像是受過好幾次傷結痂般,肉色扭曲著。
「是啊。」
【原因還是你哥嗎?】
「是啊。」再簡潔不過的回答,「因為兄長離開時我還是小貓,都這麼久了當然會有所變化──久到我的尾巴都分岔變成兩條了呢!」咯咯笑了兩聲,把杯中物一飲而盡。
傳言,活太久的貓會變成貓又,雙尾的貓妖怪。
「兄長他啊,因為工作的關係對時間的流逝沒什麼感覺,不然也不會到了那個年紀還很年輕了。所以我覺得若是見面的話,他會認不出我──於是就一次一次地把多出來的尾巴砍斷囉。」
閒話家常般,他以過於輕鬆的聲調說著,身子接著莫名地憑空。
【那也不可能什麼都沒改變吧?瘋子。】把雪圓像小貓般拎起的Story冷冷地說,並沒有阻止那扔下酒杯,朝他脖頸伸來的手。
「不對、那些不會改變的……」掐住比月亮還清白、如吸血鬼般過於白皙的頸子,他苦笑:
「無論過了多久,我還是兄長的小貓啊!」
既然是小貓,那又為什麼要長大呢?
既然生來就是貓妖怪,那又何必要長成貓又呢?
掐在脖子上的手使力的時候,他看到了那張臉上流下的淚珠,一點一點地墜落,些許掉到了他的臉上來。
傘沒有落地,早在他拎起對方時就被他接住了,雖然不是握著柄。
「……還給我,兄長的傘……」
緊緊掐住他脖子的說書人帶著哭腔說道,指甲開始陷入其中。
血流了點出來,卻沒有刺入皮膚的感覺。
【俺想、毀了它,因為這代表了執著吧。】
「不准!!!!!!!」
貓兒尖銳的吼叫,用上所有力量,鮮血噴灑出來染上了過於白的皮膚和自己的手。
【……俺改變主意了。】脖子本該斷掉、並且死亡的Story面無表情,揪住雪圓領子的手沒有鬆開,反而藉此拉開插在他頸子的手。強行抽離,一般的生物早該弄斷脖頸、死了,可他現在只是沒辦法轉動頭而已。
【這東西沒執著,有執著的是你自己。】看著醉到像個斷線人偶隨自己提著的雪圓,無雜質、過於純粹的藍眸竄起了什麼,【雖然說想殺了你,但本大爺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
鬆手,軟綿綿的身子因此摔到樹幹上,本能使之沒有摔下,而是平穩地坐在上頭。
【說了這麼多、也認識了這麼久,你哥到底叫什麼名字啊?】把傘準確地扔在雪圓懷中後,他不耐地問。
沒有得到回答,只有接連不斷的換氣聲。
【算了,不過剛剛似乎有個盜墓的傢伙死了呢,直接入土好像還挺方便的。】
「他、那個人是被嚇死的。被野貓嚇死的。」
【這樣啊,人類還真是莫名其妙的生物。】盜墓賊被貓嚇死這種話,真是可笑。
但如果雪圓沒有先出現在那個人面前說了故事,放鬆下來的戒心再築起之前,就不會被區區一隻路過的貓嚇死了吧?
【……最近,好像有人用奇怪的方式召喚俺。】
雪圓微微抬起頭,僅用眼角瞥了一眼對方。
【不是說故事,而是攀不上邊的方式,八成是唸咒之類的吧。】
寄生於「故事」、以此維生的妖物,會出現的原因就只是要陪著故事結束,僅此罷了。
「唸……咒?」
【俺是只有那種有人在叫自己的感覺而已啦,不過俺會出現在這裡應該也是因為那個召喚方式可能扭曲了一點規則吧。】
為何而召喚、為何召喚他這種寄生於某物的妖怪──不知道。
Story拉了拉水藍色的領帶──那已經跟周圍的白西裝一樣被大量的血染色了,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黏稠的血讓他覺得難受,增加了心情上的不悅。嘛,反正差不多可以走了吧,規則再怎麼被扭曲,過一陣子應該也復原了。
他跳起,卻在落下樹之前看到雪圓的嘴動了動:
「兄長……名字……是……」
「白櫻。」
咦、什麼?
身體還不及反應,無法回去繼續問更詳細的事,他只能睜大眼,緩緩地消失。
一切又歸於寧靜。
酒全都倒了,被泥土吸收,成為養分。
翠綠的眼直愣愣看著躺在自己懷中的傘,兩隻沾滿鮮血的手垂在旁邊,一動也不願意動。
手弄髒了,所以不能碰;衣服也被血弄髒了,又得換了。
臉上似乎也有噴到血,跟淚水混在一起,困難的滑動著。
無論如何,他都得在短時間內恢復一切,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找到兄長……。
第二天有人發現了死在墳場的年輕盜墓賊。
死因推測是頭部撞擊到石碑,更有人說原本是不知道被什麼嚇到才撞上不可能撞上的石碑。
總而言之,不管死因是什麼,長輩們都說是觸怒死者的天譴。
可是沒人發現前一天來的說書人早就走了。
但這又是另一段不怎麼重要的故事了。
註:文中的故事出自於心岱的貓的神秘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