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之狐狗狸
他這次來到了符合穿著的地方。
就算以這樣的模樣到處走也沒有人會覺得他是異類,反倒是被認為特殊一點的同類呢。
在四處閒晃時,他注意到了有群女學生坐在露天咖啡廳,桌上擺了一張寫了文字畫了圖的紙和一枚錢幣,不曉得在做什麼。
貓的好奇心被勾起,因此湊過去多聽了一會。
然後他聽到了,她們要做的事情:
狐狗狸占卜。
狐、狸。
間接的接收關鍵字詞,直覺告訴他這兒可能會有哥哥的「線索」,所以他在一旁看著,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情。
女學生們念念有詞、按著錢幣邊緣的手指、不知道靠什麼力量滑動來回答問題的錢幣……
撐著下巴,雪圓半瞇著眼,腦袋尋找著這個「活動」的資訊。
他好像聽說過、又好像知道更詳細一點的事,可是沒什麼印象啊。
「哎呀唉呀……」
一個偏中性的好聽嗓音傳來,使得他一愣,看向聲音來源──有個年輕俊美的男人正帶著笑走到那桌女學生旁,笑咪咪的問她們在幹嘛。
男人的穿著很簡單,簡單到讓人覺得他只是隨便穿穿,可是卻莫名地散發著吸引人的魅力。
雪圓看著男人的臉,腦中浮現出相關的記憶。啊是的、他見過這男的,在好多年前、某個國度。
他不可能忘記的,除了因為對方那頭綁成高馬尾的紫色長髮和一雙紫眸外,還有那股討人厭的氣息。
男人就這樣搭訕著女學生們,直到……
不知哪來的盆栽砸中其中一個人頭上為止。
周遭開始有尖叫和哭喊聲,以及幾個反應較快的人打電話叫救護車的聲音。男人溜走了。
「真的是天災人禍啊……」輕搖著扇,他嘆口氣說道,然後看向自己旁邊本該空著的位置,「有什麼事情嗎?」
男人依舊笑著,打扮已經換成別的樣子,好看的臉上多了副眼鏡,連髮型也換了。「好久不見了,小貓咪。」男人這麼說,修長的手指輕敲桌面。
雪圓沒有回話,只是輕輕一笑點頭回應。
「吶、你覺得如何?」玩弄著自己的紫髮,他問,「那個占卜啊、你知道嗎?」
「先生想說什麼。」
「嘖、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情啊?」
「那個占卜就如你想的,會召來一些『不屬於這世界的居民』來回答愚蠢人類的問題。」把玩著錢幣,他依然帶著意味不明的笑,「不過不好意思,要叫出『狐狸』來是不太可能的事情。」緊握住錢幣,接著張開手,掌心的錢幣已經不見了,「本人是例外,因為只是剛好『路過』罷了。」
「只是路過就引發災厄嗎?」
「別這麼說嘛,不這麼做就不符合占卜本身會招來危險事件的傳言了。」
「說是狐狸,但先生你只是個惡魔吧。」
「擁有惡魔之心的狐狸嗎?還真是很有趣的組合呢,小貓咪。」
輕敲桌面兩下,結界快速地形成,阻隔了外頭喧囂的人群。
覺得有些不對,雪圓警戒地看著眼前的男人,翠綠的眸子透露出少有的敵意。
「別這樣嘛、那種表情。」男人站起身,瞇起紫色的雙眸,「雖然不想這麼說,但大爺我好歹是你哥哥的族人啊。」
「不,你只是個脫離『常規』的存在。」瞪著那張中性的臉,他收起扇改拿出煙管,「本該不存在於此的、記錄者的半身──鏡烏先生。」
「真沒禮貌,什麼半身,那個女人會怎樣可不關我的事,」無奈地攤手,同時嘆了口氣,「而且創造我出來的就是那女人啊,把她多餘的『東西』什麼的扔出體內、造就了現在的這個我呢……」然後他又半瞇起那雙魅人的雙眼,嘻嘻地笑著:「但她可能沒想過,一樣身為平行世界的『她』,我的存在完全跳脫她的掌握,不論是性別年齡或者是行動。」
不知道是屬於哪個平行世界的紀錄者。
想殺了本體的存在。
「把記錄者本身殺掉的話,你也會被抹消存在吧。」
「不一定哪、世界總是有偏差的,說不定大爺我會因為偏差而活下來喔。」
鏡烏伸手,掐住雪圓的下巴,將來不及閃躲的貓從椅子上拉過來,「不過仔細想想,我好像沒有在別的平行世界看過另一個你和你哥哥,這樣代表你們都是例外嗎?」微微側頭,勾起的唇角露出尖銳的齒,「啊啊我知道了,是你哥哥的關係吧?他只改變了你和他本身的命運,所以別的世界找不到另一個你們。」
「……不准說、兄長的壞話……」咬牙切齒,恨不得化成貓去咬斷對方的頸子。
「這不是壞話啊小貓咪。」微笑,鏡烏低下頭,在雪圓的耳邊道:「以身為卸任記錄者的『弟弟』你而言,靠『留下來的物品』得到記錄者穿越時空的能力還真是出乎意料啊,不管是對誰而言都一樣。」
連同讀心的能力都繼承過來的半身對他說。
「你討厭所有記錄者對吧?因為害了你哥的就是那個傳統,可是你會在這邊當說書人也是因為你哥當了記錄者的關係呢。可真諷刺。」
「閉嘴……」
低著頭,他低聲道,抱著傘的手收緊了點。
「我記得你哥哥的名字是……嘛、是白櫻對吧?」讀取著眼前的人最深處、刻在靈魂上的記憶,鏡烏瞇起眼,「白櫻老爺爺前輩啊,雖然沒見過他,不過應該是個老好人吧,不然怎麼會收養你這個孤兒呢?」停頓一下,他露出個冷嘲熱諷的笑:「是同病相憐吧、因為他好像也沒家人哪!真是的,為什麼你們總是喜歡聚在一起 呢?不管是那女人還是你,都是沒人陪就什麼都做不到的廢物嗎?」
「不准、叫兄長的名字!!!!!」抓上掐住自己的手,用力在手腕上留下鮮紅的痕跡,雪圓吼道:「兄長才不是你說的那樣!明明一樣都是九尾狐,兄長比你們要好多了!!」
看著血緩緩地流下來,他像沒有痛覺無動於衷,只是讓手多施點力,指甲陷入那張臉,「啊啊對了,你的臉就是你哥的臉嘛,基本上看到你就等於見到你哥了,不過外表再怎麼像,骨子裡還是不一樣呢。」
血染上襯衫的袖子,在布料上頭渲開,顏色逐漸加深,變得有點偏褐。
鏡烏鬆手,脫離束縛的貓立刻朝他撲來。他往後跳輕鬆閃過,手一揮不知從哪弄出了幾十樣的武器,隨意地抓了把短刀就往前衝去,迅速地在說書人的側腹捅下。
真實過頭的疼痛傳來,雪圓的動作在那瞬間停下,看向被攻擊的地方後的第一反應卻是把傘再拿開些,好避免那在華麗衣著上渲染的血溜了過去。
「真是可憐啊,迷路的小貓。」空著的手又從旁邊拿了把匕首,將其刺在鵝黃色和服下的腳,「哪、要不要來我的世界?那兒沒有痛苦的事喔!把哥哥忘了來我這邊吧,雖然你的臉的主人是老爺爺,但撇開這點,我可是蠻喜歡的呢。」
輕輕的,具有魅惑人心的好聽嗓音這麼說著包裹陷阱的甜美話語,不斷地敲擊心最脆弱的一處。
「啊哈、鏡烏先生你啊,可真是裹著狐狸皮的惡魔哪……」久違的疼痛讓他有些說不清話,但也因為這點,才得以讓神智保持清醒的狀態,使勁用那雙眼狠狠地瞪著。
「這真是至高無上的讚美啊!」鏡烏微笑,半瞇著眼,「畢竟構成我的那些『東西』就是人類所謂的七宗罪啊,讓本人順著那些東西而做出任何行動很有意思的喔。」舔了舔嘴,微微側著頭:「多虧了那些東西,本大爺才活得如此自由不受拘束,也能讓痛苦的人類解脫喔。」
「所謂的解脫也不就是讓你看上的人見到最不想看見的虛構幻影,在精神崩潰的當下只能選擇到你那邊去吧。」
「別這麼說嘛,我的作法基本上跟那女人沒差多少呢。她是選擇被現實排斥和被悲傷與絕望包圍的人,給予美好的選擇;而我是專挑有美好日子和未來的人,給予殘酷的『現實』讓他/她們墜落於我所製造的世界──哪、模式是一樣的對吧?」
「是啊、都一樣令人作嘔呢!」他一揮煙管,幾團火焰朝對方而去,正中那張好看的臉。
在火中的臉眉頭一皺,接著揮拳,打在還插在對方身上的刀上頭,使其刺得更深,雪圓也因此用力咬牙,從喉頭深處發出沉悶的吃痛聲。
「竟然敢對本大爺的臉下手,你他媽的不想活了是吧!」拂過臉,上頭的火一瞬間都消失了。鏡烏露出十分憤怒的表情,嘴裡則吐出與外表不符的粗俗話語。「我知道你跟我都很在意臉,但你得知道,老子在意的原因跟你不一樣,完全是不同等級的!」修長的手指在些微燒到的臉點了點,立刻恢復被火燒前的模樣。
「咳咳、小生知道啊,因為那就是『餌』啊,專門用來騙人類的『餌』,所以毀掉的話就是為民除害了呢。」他冷笑。諷刺般的冷笑。即使內臟八成已經被弄壞、即使腳的筋肉被那一刀分離,他還是能擠出笑來。
「快別這麼說,大爺我最後還是有對那些人說實話嘛──啊啊比起什麼都不知道被謊蒙騙活在不該在的地方,我比較喜歡在知道實情後的有趣反應呢,誰教他們總是會擺出絕望的表情,泛著淚光的眼神明顯地在求我呢。」摘下裝飾用的眼鏡,隨便地扔在一旁後,鏡烏看似愉快地將雙手背在後,繞到無法亂動的雪圓側邊,漾出完美的笑容,「真的不來嗎?本大爺創造的世界。」
「感謝您的好意,但小生死也不去。」把煙管咬著後,他用似乎已沒什麼力氣的手握住刀柄,準備拔出來。
「好啊,『那你就去死吧!』這樣如何?」持續微笑,殺意卻濃厚且明顯,一會又自顧自哈哈笑起來,「我是想這麼說,可是這樣就浪費你的臉了。而且我對屍體也沒有那個興趣,更別說浪費那個鬼時間用那女人的方式把你復活──就算你復活,有那個礙手礙腳的『限制』也不會對我百依百順吧,一定會逃開的。」伸手,扳過那張臉後捧住,魅紫的眸子溫柔地看著那雙鏡片下的眼:「這樣好了,我就挖走你的眼睛吧──那只快看不到、有灰霧覆著的綠眼。畢竟一雙綠眼好像沒什麼稀奇的呢!」
細微地一顫,煙管喀的一聲落地,接著是貓生氣時從喉嚨深處發出的威嚇聲。
「為什麼是眼睛!」
「也沒什麼啊,因為就像寶石一樣漂亮嘛──啊對了對了、你哥哥的那雙眼睛我也很想要一對呢,那種純粹至極、似琥珀又似黃金的金色眼睛。只可惜我還沒找到呢,跟你哥哥一樣漂亮的。」
奮力地拔出刀,上頭早已沾滿自己的血,但他才管不了那麼多,立刻往身旁的九尾狐刺下。沒有該有的感覺、刺進肉體的感覺並不存在。可是他確實刺中了。
「雖然被你刺一刀也死不了,但我不想多花時間在治療刀傷上頭。」
紫色的身影落在他後面,被刺中的「人」則是逐漸扭曲、消失。就像海市蜃樓。
雪圓想回頭,但那雙手先一步從後頭伸過來按住雙肩,沒有施予太多力。
「我會好好對待你的,把用在其他『收藏』上的溫柔全移過來用在你身上。你覺得如何?」
他感覺得到,鏡烏雙腳沒有著地,是飄浮著的。
「那種溫柔仍是虛假的對吧,應該說您有哪份感情是真的呢?」捨棄不屬於他的刀,轉而按著大量出血的傷口,依舊沒忘要讓傘離那邊遠點。
鏡烏具有磁性的中性好聽聲音笑著,很單純。
「是啊、因為我的名字就是這樣啊!『鏡花水月』、『化為烏有』,是這個世界的『劫』哪!」臉貼近扁帽下的柔順銀髮,輕輕地蹭了蹭,「雖然是『鏡花水月』,但所有美好的一切仍會騙過被絕望扔進沼澤底的感官;即使總有天會『化為烏有』,人們還是會選擇待在自己的短暫美夢中。那些願望我會實現的,就像當初讓你做的那個、找到哥哥的美夢一樣。」好看的嘴唇靠到雪圓的耳畔,輕輕地道:「還有,我的溫柔並不是都是假的,但只對一個男人罷了。」
咯咯的笑聲傳來,重量和氣息頓時消失,但空氣中似乎還迴盪那個聲音說著的話語:「我並不是個喜新厭舊的『人』喔……」
結界解除,地點不知怎地被換到某棟大樓的最頂層。看來是那狐狸唯一的好心的關係。
雪圓嘴角微勾,又笑了下。的確啊,現在這個滿身血的說書人如果出現在原出事現場,大概又會引起大騷動吧。再來,他還沒有去偽造/弄個國家的身分證件,不管是強制送醫還是被問話都是很麻煩的。
他不需要紅十字建築物的幫助,他自己就可以了。微微彎腰,把刺入小腿的匕首拔出,發出的噗哧聲裡似乎還帶了點什麼連帶受損的怪異感覺。
嗯,筋和肉之間的受損度增加了,還弄斷了一點神經……
將傘擺在一旁,扯斷兩邊的袖子來暫時包紮,鵝黃色的衣著和深藍的羽織早已染上片片黏稠半乾的血,變得些許沉重、連同原本的顏色都被吞噬,快要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了。
無力地坐下,撿起掉落於附近的煙管收好後,他的手輕輕撫上傘柄。現在不能碰到傘面,不然血會弄髒的,弄髒就麻煩了。
他沒有治癒自己傷口的能力,只能等待時間的流逝,讓傷口逐漸消失。
不過在那之前,或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吧?
呵呵地輕笑兩聲,無奈地搖搖頭。這麼多年來,面臨死亡的次數也不少了,還不是被他給溜過了呢!他還不是毫髮無傷待在這兒。
貓有九命,但遲早也會有用完的一天吧。
『……狐狗狸先生、狐狗狸先生,請到這邊來。』
輕聲唸著剛才聽到的字句,沾了血的手指在旁邊的地上畫了個簡易的鳥居。
沒有詳盡的準備,連需要的文字都還來不及寫。
『狐狗狸先生、如果在請到這邊來。』
據說,失敗的話會遭遇『災難』,神隱或是死亡。
那種事,怎樣都好,再怎麼樣也不會比他遇到那隻九尾狐還慘。
咬著下唇,從手開始顫抖,慢慢蔓延至全身。
『……狐狗狸先生、狐……』
詠唱般的話語停下,他低下頭,嘴唇被咬破而泛出血,緩緩流下。
「兄長……兄長,如果你在的話請快出現!」
即將哭泣的嗓音被壓得低低的,卻像彈簧般執意不下,往上彈跳。
「幽靈也好、鬼魂也罷,誰快讓兄長出來!!!!!是假的也行啊!!!!!」
雙手掩面,用力抓著臉,痛哭失聲。
幾百年、幾千年來的情緒潰堤而出,停止不了。
就如同他停不下旅程、找哥哥的腳步般,停不了。
鏡烏的話語只是個鑰匙,正巧鑽進了本該封閉的心之鎖,以看似溫柔卻粗暴的方式強行打開來那扇門。
他以為他能承受所有一切,現實虛夢謊言真相惡言人群……等等之類的,可他只是一隻貓,這點他忘了。
他不怕受傷,因為兄長也是這樣,卻忘了兄長曾溫柔地告訴他不行這樣。
他不怕死,因為兄長也是如此,卻忘了兄長曾擔心地警惕他要愛惜生命。
這樣的兄長不因為沒有血緣無視他、不因種族之間的差距厭惡他。可是卻與自己分離了。
沒有人給他撒嬌、沒有人說故事給他聽、沒有人會溫柔地摸他的頭、沒有人會在他做錯事時訓話一番……
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
收好的扇突然漸漸發起光來,是溫暖的金色、是熟悉不已的金色。
傷口被光芒治癒,逐漸癒合,最後連點疤都不剩,光芒也消失了。
兄長殘留在上面的力量,幫了他。再一次於重傷時,幫了他忙。
原來還不允許死亡嗎?連這點心願都無法實現嗎這世界。
雪圓笑了,又哭又笑的像個瘋子。
臉在笑,聲音、眼和心卻在哭。
他太天真了,甚至比孩童還要天真,天真得令人發笑。
像個喪家犬的說書人在樓頂又哭又叫,拋開優雅和尊嚴,就像個孩子般盡情大哭。
但在外人聽來,只是隻不知名的野貓在哀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