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屍養櫻
悠悠哉哉,他在開滿櫻花的公園內散步。
雖然說春天到了,但這裡還有些殘雪留著,與櫻花相襯之下看來別有風味。
雪圓像個孩子一般轉著傘,翠綠的眸子不斷凝視著從視線中晃過的櫻樹,好像看到了什麼。
「知道嗎、知道嗎?」停下腳步,抬手接住隨風而落的幾片花瓣,他像對著誰說道:「要櫻花開得漂亮,聽說是要把屍體埋在下頭當花肥、以血水灌溉,才能養出賞心悅目的櫻花喔!」
……那又如何。
有個微弱的聲音回答了他的話,有點近又有點遠,似乎隨時就會消失。
頭部兩側翹起的銀白髮絲動了動,除了聲音之外,還有很弱很弱的呼吸從某處傳來。是人類啊,快死的人類啊。
望向離自己最近的櫻樹,樹根部分的積雪還在,不過卻從中可以看得到一點凍傷的皮膚、再來是閉起的一只眼、露出一半的鼻子和嘴。
活埋嗎?
「大叔,你在這被埋了很久嗎?」好奇地蹲下身,習慣性地拿出扇子抵在下頷,並用傘遮住其他人或許會看過來的目光。
“是啊……”
「唔……有屍臭。您腐爛了嗎?」貓的嗅覺不比狗遜色,況且他好歹是妖怪,這麼近的距離還聞不到的話,可是會被恥笑的。
“誰知道呢,應該是底下那群傢伙吧。”
雪圓微歪著頭,鏡片下的一雙綠眸眨呀眨,好像正在從那句話語咀嚼出些什麼。啊、就像那個嘛,那個暴君死皇帝做過的事,把人活埋的政策。
嗯,應該是始皇帝。算了,音很同,死人會不會生氣不關我的事。
「大叔,你為什麼被埋在這呢?」像是完全無視眼前的人生命是否會更快消逝,他問道:「要我拉你出來嗎?要嗎?還是要打給那個紅十字的建築物?」
“……你不是普通人吧。”
「為什麼這麼問?」
笑瞇了眼,他突然對這個人有興趣了。
這麼多年來,好久沒有「普通」人類這樣問過他了。
“我好歹是混過的,看到像我這樣還能這麼冷靜的人,可不多啊。”
「該怎麼說呢,小生只是個說書人罷了,這種事情當然見怪不怪。」搖著扇,抬首望著美麗綻放的櫻花,「別看我這樣,我可是見過大場面的,死人啊殺人犯什麼的,我都可以對他們說故事。」
只是有沒有報酬的問題得商議好才行。
“故事啊……”
「想聽嗎?」
“呵呵……我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蹟了,不多求什麼。”
「唔……我在離開這之前,如果沒什麼工作就來說幾個故事給大叔聽吧。」商業性的笑容堆出,卻不失孩子氣,「哎呀呀這是我第一次對快死的生物說故事呢,而且是在紅十字建築物之外難以想像的地方呢!」
站起身,雪圓看似很高興地轉了幾個圈,踩在腳下的影子一瞬間化為貓,晃晃長尾巴又消失了。
「噯,大叔,你為什麼被埋在這裡?」
蹲在那棵櫻樹前,還是撐著傘的雪圓用另一隻手支著下巴,鏡片下翠綠的眼充滿各式的猜測。
幾天下來,他不時給這個被埋一整個冬天卻還未死去的人說了幾個故事,也說好等這人死後,他要把屍體挖出來翻翻口袋等等地方找值錢的東西當報酬。基本上他是不打算跟一個半死不活的人收錢,畢竟原本說故事是他的興趣,可是所謂的原則還是得遵守,不然以後可麻煩的了。
“上級不高興,所以把我們一夥人都埋了……”
「哦、那還真可憐,在那種捉摸不定的人類底下工作很辛苦呢,隨時小命不保唷。」
語氣平淡。極為平淡。平淡得可怕。像是已經習慣了這種事。
“現在想想,當初的自己還真是傻……”
「想重來?復仇?」
“我現在就算被你拉出去活下來也會成為廢人,還不如待在這一邊聽你說故事,一邊等待死亡。”
細微的、細微的,有什麼在摩擦的聲音傳來。
有人靠近嗎?是有人在靠近嗎?
「呵呵,的確會成為廢人,以這種情況。」宛如幸災樂禍的笑,像極了不懂事的孩子,「那小生再問你一個問題。」唰的一聲,打開扇,上頭的飄逸的櫻花彷彿像真的一樣,非畫之物,好像活在扇子裡、一年四季都綻放著一般。
「你,想復活嗎?」輕輕搖扇,他微笑,半睜的眼有些細長,看來有點狡猾、充滿心機的貓眼。
“……”
「吶、回答我嘛!」
“底下那群傢伙應該很想。可惜人死不能復生──不過從土裡爬出來就像是電影中的殭屍呢,只懂吃人的屍體。”
奇怪的聲音仍在,逐漸地靠近。靠近。
螳螂捕蟬那樣,慢慢地靠近,不動聲色。
「哎呀,誰說人死不能復生呢?而且我問的不是像殭屍那種復生,更不是要你幫底下的死人回答。」輕輕地用扇掩住一半勾起的嘴角,雪圓站起身來:「我是在問你啊,大叔。」
“……我還活著。”
「不,你死了。你早就死了。最後一個被埋下去的你的確是很能撐,但冬天過到一半你就不行了。」
“……那你為什麼跟死人對話?”
被擺了一道。被這年輕人給擺了一道。
「很有趣啊!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不知道自己死的人,但我想說可能牽涉到某個因素所以持續來找你說話呢!」轉了個圈,完全不怕自己因為穿著木屐而打滑摔倒,他嘻嘻笑著。
「我啊,很喜歡櫻花喔。」抬首,看著落下片片花瓣的櫻樹,「所以啊,我想知道用死人引誘其他生物靠近的櫻樹是為了什麼呢。」
聲音靜止,幾根不知從哪伸出的樹根停下了動作,停在他的腳邊。
「我猜猜看。吃人吃上癮了?還是因為他們的上級本來就有活埋手下獻給櫻花的習慣,只為了看到最美的花綻放?」微微側著頭,一副思考的模樣,然後毫不留情地往腳邊的樹根踩下,「還是即將死去的你為了活下去而靠這種招數維持生命努力開花?」
枝幹抖動,撒落大量的花,似乎真的會痛。
“你身上……”
「嗯?」
“有與我們相同的味道。”樹這麼說著,很痛苦地說著。
「味道?」皺起眉頭,雪圓把扇子闔上並收了回去。他知道味道是從扇子發出來的,傘也有那個機會,但他不想收──況且本來拿出扇子就是為了引眼前的妖物出現,雖然那棵樹一開始的目的是要吃了自己。
“你到底、到底是什麼?那東西不是──”
「說過了嘛,只是個說書人。」
雪圓打斷了話語,像是在擋下什麼禁語般,微笑依舊:「不過是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說書『人』。」
“……非人哉……”
「礙到你了嗎?沒有嘛對吧!哎呀別那種表情嘛,一副我很惡劣的樣子,不是我自誇喔,我可是親和力十足、工作也很勤奮,更沒什麼惡習之類的頂多在晚上遊 蕩、偶爾抽口菸、喝些酒,反正我這歲數早就過了人類所謂合法又該死的年紀。」從懷中拿出有著精美雕花的煙管,他輕輕地轉動把玩,「吶吶、我很乖對吧,是個 乖孩子喔!」
似乎是這突然的轉變讓樹嚇到了,不斷抖動枝幹,甚至連用來捉人的樹根也掙扎著想要逃開,卻怎麼樣也無法如願。
「還記得我說過喜歡櫻花對吧?」微笑,用菸管敲了敲粗壯的樹幹,發出一種略微空洞的聲音。裡頭已經被蛀空得差不多了,也活不久了呢。「雖然說是喜歡,可是同時我啊……」仰首,露出如孩子般天真、邪惡的笑容:
「也最討厭櫻花了囉!」
時間似乎在那瞬間靜止,只剩捲動落花的風在流竄著。
「呵呵,被嚇著了嗎?」
如銀鈴般清脆的詭異笑聲打破靜止的時間,雪圓微微露出略尖的犬齒,似乎沒有可以讓他收起笑容的事物,「不需要驚訝吧、人類不也是這樣嗎?所謂的『愛與恨 皆同存』、『有愛必有恨』就像那樣說著的人類,小生也是如此啊……」撫上粗糙的樹幹,輕輕地撫著,像在懷念或感概什麼。
「知曉嗎、知曉嗎?」
又像吟唱歌謠般,他開口:
「人類對於又愛又恨的對象啊,會抹消所謂的存在呢。」笑得天真,但指甲卻看來微尖,像是要在樹皮外留下深刻的爪痕,「不過我不會沒品到直接用咬啊抓啊的,現在我看起來可是人類,又不是那些被捏造出來、無聊至極的殭屍。我會用很符合我的方式喔!」
煙管忽然擦過樹幹,發出清脆的聲音,接著從被擦破的樹皮裡冒出火花,在一瞬間開始往上竄燒。
樹開始掙扎,不斷地慘叫著,落下的花似乎被火光映照得更加鮮紅,觸動人心那般紅。
「沒有人會看到、聽到的,就算被發現了,這裡也只不過少了一棵櫻樹,什麼灰燼都不會留下,更別說會有人懷疑你是被燒掉的。」後退一步,雪圓轉了一圈用傘引起些微的風朝火而去,除了讓火舌離自己遠點外,還助長了火勢。
“不……你為什麼……火……還有風……”
「這可是商業機密,不能說。」煙管輕抵上嘴唇,他微笑,隨後哼著歌轉身離去,不理會後頭的火柱怎樣的哀號。
幾天後,雪圓來到早沒櫻樹的地方,蹲在那塊地前只用一隻手刨啊刨的。
【怎?在人界混太久成為狗了嗎?】
身旁突然出現一個身穿白西裝的男人,微微彎著腰問道,並瞥了眼雪圓那隻被雪混合泥土弄髒的手。
「不是唷,只是在收應有的報酬。」
【這是褻瀆死者。】
「呵呵,這我不管。亡者怎樣都不關我的事,畢竟是那棵樹說可以的,何況是否褻瀆死者你也管不著,應該說你何時這麼在意這些了?」指甲在凍傷且已硬掉的屍 體皮膚上一抓,滲出些許的屍水,以及傳來難受的觸感。唉、人類的指甲果然不適合拿來磨爪。他這麼想,往下邊摸索所有疑似口袋的地方,看看有什麼可稱上報酬 的東西。
【……俺在意什麼你也管不著。】海藍色的眼望著那隻從土中抽出來還抓了什麼的手,他似乎在想著什麼事。
「哦,是喔。不過比起那個,我比較在意你為什麼在這裡,」提起找到的東西看了看,然後輕輕甩掉上頭的土,「照你的說法來看,故事一結束你就會到下個地方,不可能多停留的。我知道這兒有不少同行的,而你應該是被他們召來的吧。」
看向在涼亭給小孩們說故事的人,然後站起身看回男人的臉:「這樣跑過來好嗎?你不是等同於所謂的守護神嗎?」
【死不了的,這個距離。而且俺才不是守護神!】只是必須寄居於故事之中的妖物罷了。
【還有,那棵樹……】
「Story你知道嗎?以屍為肥、以血為水栽培的櫻花最美喔!」
Story看著打斷他說話的雪圓,那抹笑容散發著寒氣:「兄長他啊,很喜歡櫻花,可是卻再也回不來了呢!」
他不喜歡這隻貓,不管是哪個樣子都一樣,但這種模樣似乎讓他嗅到了什麼,那個笑容更是讓他想到了某個人──雖然只有臉一樣,氣質部分完全不同就是了。啊、有啦,那種如披在身上的霧、高深莫測的態度有點像。
【所以呢?】
「所以我恨死櫻花了喔,那些美麗卻邪惡的花把我的兄長給弄不見了呢~」
瞇起眼,他望著那雙邪惡的綠眸,感到些許厭惡。他也討厭這雙眼,這雙眼不像他和弟弟,非藍非紅──尤其是那只左眼。那只眼並不是完全的翠綠,而是顯得微灰、蒙上一層霧般的詭異。
【那又如何?還有,臭貓不要靠俺那麼近!】Story將頭往後仰了一點,並伸出原本插在口袋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戳了戳對方的額頭。
「咦咦?為什麼呢?難道是害羞嗎?唉呀都什麼年紀了竟然會對同性害羞啊、你可以叫我一聲哥哥喔!」
【是因為你的傘要插到老子的眼睛了啦!!!!!而且低著頭說話很累你知道不知道啊混帳矮子!!!!】
況且真要算起來,明明是老子的年紀比較大!!!!!
達成觸怒他人的任務,雪圓嘻嘻地笑著,後退一兩步。
「下次要不要一起喝一杯?」時間差不多了,對方就要到下一個地方去了,再吵下去沒啥結果可言的。
【你如果死了俺會勉強去墳前把酒全灌上墓碑讓你的棺材泡水的。】眨眼、吐舌,充滿純粹惡意的惡言,如不知輕重的孩童般。
「呵呵,真是幼稚呢。」自己也不惶多讓就是了。
僅用力哼了一聲,Story看似驕傲自負地仰起頭,雙手插進口袋中跳起,化成煙消失在這個空間。
雪圓垮下笑容,轉身繼續走著,抓在手中的不明物隨著走路的震動而落下一些的泥土,沾到了漂亮的和服,成為上頭的髒污。
沒什麼好在意的。他又不是人類,沒必要對身上的衣著展現執著。他只願對自己認為重要到捨棄生命也要保護的東西執著──例如兄長的一切。
「……聽說,櫻花會在開得最美、最盛大的時候凋零。」
邁著腳步、低聲細語。配合木屐踏出的聲響細語,像在計算著拍子。
──那兄長呢?
比別人更喜歡櫻花、與櫻花最有緣的兄長,又落得什麼下場?
如櫻花般殞落?不、不是那樣的……
才不是那樣、絕對不是。他低語,握緊了手,略尖的虎牙在抿起唇時咬破了嘴唇、滲出了血。
能夠喚起妖怪本能的血。
雖然說春天到了,但這裡還有些殘雪留著,與櫻花相襯之下看來別有風味。
雪圓像個孩子一般轉著傘,翠綠的眸子不斷凝視著從視線中晃過的櫻樹,好像看到了什麼。
「知道嗎、知道嗎?」停下腳步,抬手接住隨風而落的幾片花瓣,他像對著誰說道:「要櫻花開得漂亮,聽說是要把屍體埋在下頭當花肥、以血水灌溉,才能養出賞心悅目的櫻花喔!」
……那又如何。
有個微弱的聲音回答了他的話,有點近又有點遠,似乎隨時就會消失。
頭部兩側翹起的銀白髮絲動了動,除了聲音之外,還有很弱很弱的呼吸從某處傳來。是人類啊,快死的人類啊。
望向離自己最近的櫻樹,樹根部分的積雪還在,不過卻從中可以看得到一點凍傷的皮膚、再來是閉起的一只眼、露出一半的鼻子和嘴。
活埋嗎?
「大叔,你在這被埋了很久嗎?」好奇地蹲下身,習慣性地拿出扇子抵在下頷,並用傘遮住其他人或許會看過來的目光。
“是啊……”
「唔……有屍臭。您腐爛了嗎?」貓的嗅覺不比狗遜色,況且他好歹是妖怪,這麼近的距離還聞不到的話,可是會被恥笑的。
“誰知道呢,應該是底下那群傢伙吧。”
雪圓微歪著頭,鏡片下的一雙綠眸眨呀眨,好像正在從那句話語咀嚼出些什麼。啊、就像那個嘛,那個暴君死皇帝做過的事,把人活埋的政策。
嗯,應該是始皇帝。算了,音很同,死人會不會生氣不關我的事。
「大叔,你為什麼被埋在這呢?」像是完全無視眼前的人生命是否會更快消逝,他問道:「要我拉你出來嗎?要嗎?還是要打給那個紅十字的建築物?」
“……你不是普通人吧。”
「為什麼這麼問?」
笑瞇了眼,他突然對這個人有興趣了。
這麼多年來,好久沒有「普通」人類這樣問過他了。
“我好歹是混過的,看到像我這樣還能這麼冷靜的人,可不多啊。”
「該怎麼說呢,小生只是個說書人罷了,這種事情當然見怪不怪。」搖著扇,抬首望著美麗綻放的櫻花,「別看我這樣,我可是見過大場面的,死人啊殺人犯什麼的,我都可以對他們說故事。」
只是有沒有報酬的問題得商議好才行。
“故事啊……”
「想聽嗎?」
“呵呵……我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蹟了,不多求什麼。”
「唔……我在離開這之前,如果沒什麼工作就來說幾個故事給大叔聽吧。」商業性的笑容堆出,卻不失孩子氣,「哎呀呀這是我第一次對快死的生物說故事呢,而且是在紅十字建築物之外難以想像的地方呢!」
站起身,雪圓看似很高興地轉了幾個圈,踩在腳下的影子一瞬間化為貓,晃晃長尾巴又消失了。
「噯,大叔,你為什麼被埋在這裡?」
蹲在那棵櫻樹前,還是撐著傘的雪圓用另一隻手支著下巴,鏡片下翠綠的眼充滿各式的猜測。
幾天下來,他不時給這個被埋一整個冬天卻還未死去的人說了幾個故事,也說好等這人死後,他要把屍體挖出來翻翻口袋等等地方找值錢的東西當報酬。基本上他是不打算跟一個半死不活的人收錢,畢竟原本說故事是他的興趣,可是所謂的原則還是得遵守,不然以後可麻煩的了。
“上級不高興,所以把我們一夥人都埋了……”
「哦、那還真可憐,在那種捉摸不定的人類底下工作很辛苦呢,隨時小命不保唷。」
語氣平淡。極為平淡。平淡得可怕。像是已經習慣了這種事。
“現在想想,當初的自己還真是傻……”
「想重來?復仇?」
“我現在就算被你拉出去活下來也會成為廢人,還不如待在這一邊聽你說故事,一邊等待死亡。”
細微的、細微的,有什麼在摩擦的聲音傳來。
有人靠近嗎?是有人在靠近嗎?
「呵呵,的確會成為廢人,以這種情況。」宛如幸災樂禍的笑,像極了不懂事的孩子,「那小生再問你一個問題。」唰的一聲,打開扇,上頭的飄逸的櫻花彷彿像真的一樣,非畫之物,好像活在扇子裡、一年四季都綻放著一般。
「你,想復活嗎?」輕輕搖扇,他微笑,半睜的眼有些細長,看來有點狡猾、充滿心機的貓眼。
“……”
「吶、回答我嘛!」
“底下那群傢伙應該很想。可惜人死不能復生──不過從土裡爬出來就像是電影中的殭屍呢,只懂吃人的屍體。”
奇怪的聲音仍在,逐漸地靠近。靠近。
螳螂捕蟬那樣,慢慢地靠近,不動聲色。
「哎呀,誰說人死不能復生呢?而且我問的不是像殭屍那種復生,更不是要你幫底下的死人回答。」輕輕地用扇掩住一半勾起的嘴角,雪圓站起身來:「我是在問你啊,大叔。」
“……我還活著。”
「不,你死了。你早就死了。最後一個被埋下去的你的確是很能撐,但冬天過到一半你就不行了。」
“……那你為什麼跟死人對話?”
被擺了一道。被這年輕人給擺了一道。
「很有趣啊!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不知道自己死的人,但我想說可能牽涉到某個因素所以持續來找你說話呢!」轉了個圈,完全不怕自己因為穿著木屐而打滑摔倒,他嘻嘻笑著。
「我啊,很喜歡櫻花喔。」抬首,看著落下片片花瓣的櫻樹,「所以啊,我想知道用死人引誘其他生物靠近的櫻樹是為了什麼呢。」
聲音靜止,幾根不知從哪伸出的樹根停下了動作,停在他的腳邊。
「我猜猜看。吃人吃上癮了?還是因為他們的上級本來就有活埋手下獻給櫻花的習慣,只為了看到最美的花綻放?」微微側著頭,一副思考的模樣,然後毫不留情地往腳邊的樹根踩下,「還是即將死去的你為了活下去而靠這種招數維持生命努力開花?」
枝幹抖動,撒落大量的花,似乎真的會痛。
“你身上……”
「嗯?」
“有與我們相同的味道。”樹這麼說著,很痛苦地說著。
「味道?」皺起眉頭,雪圓把扇子闔上並收了回去。他知道味道是從扇子發出來的,傘也有那個機會,但他不想收──況且本來拿出扇子就是為了引眼前的妖物出現,雖然那棵樹一開始的目的是要吃了自己。
“你到底、到底是什麼?那東西不是──”
「說過了嘛,只是個說書人。」
雪圓打斷了話語,像是在擋下什麼禁語般,微笑依舊:「不過是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說書『人』。」
“……非人哉……”
「礙到你了嗎?沒有嘛對吧!哎呀別那種表情嘛,一副我很惡劣的樣子,不是我自誇喔,我可是親和力十足、工作也很勤奮,更沒什麼惡習之類的頂多在晚上遊 蕩、偶爾抽口菸、喝些酒,反正我這歲數早就過了人類所謂合法又該死的年紀。」從懷中拿出有著精美雕花的煙管,他輕輕地轉動把玩,「吶吶、我很乖對吧,是個 乖孩子喔!」
似乎是這突然的轉變讓樹嚇到了,不斷抖動枝幹,甚至連用來捉人的樹根也掙扎著想要逃開,卻怎麼樣也無法如願。
「還記得我說過喜歡櫻花對吧?」微笑,用菸管敲了敲粗壯的樹幹,發出一種略微空洞的聲音。裡頭已經被蛀空得差不多了,也活不久了呢。「雖然說是喜歡,可是同時我啊……」仰首,露出如孩子般天真、邪惡的笑容:
「也最討厭櫻花了囉!」
時間似乎在那瞬間靜止,只剩捲動落花的風在流竄著。
「呵呵,被嚇著了嗎?」
如銀鈴般清脆的詭異笑聲打破靜止的時間,雪圓微微露出略尖的犬齒,似乎沒有可以讓他收起笑容的事物,「不需要驚訝吧、人類不也是這樣嗎?所謂的『愛與恨 皆同存』、『有愛必有恨』就像那樣說著的人類,小生也是如此啊……」撫上粗糙的樹幹,輕輕地撫著,像在懷念或感概什麼。
「知曉嗎、知曉嗎?」
又像吟唱歌謠般,他開口:
「人類對於又愛又恨的對象啊,會抹消所謂的存在呢。」笑得天真,但指甲卻看來微尖,像是要在樹皮外留下深刻的爪痕,「不過我不會沒品到直接用咬啊抓啊的,現在我看起來可是人類,又不是那些被捏造出來、無聊至極的殭屍。我會用很符合我的方式喔!」
煙管忽然擦過樹幹,發出清脆的聲音,接著從被擦破的樹皮裡冒出火花,在一瞬間開始往上竄燒。
樹開始掙扎,不斷地慘叫著,落下的花似乎被火光映照得更加鮮紅,觸動人心那般紅。
「沒有人會看到、聽到的,就算被發現了,這裡也只不過少了一棵櫻樹,什麼灰燼都不會留下,更別說會有人懷疑你是被燒掉的。」後退一步,雪圓轉了一圈用傘引起些微的風朝火而去,除了讓火舌離自己遠點外,還助長了火勢。
“不……你為什麼……火……還有風……”
「這可是商業機密,不能說。」煙管輕抵上嘴唇,他微笑,隨後哼著歌轉身離去,不理會後頭的火柱怎樣的哀號。
幾天後,雪圓來到早沒櫻樹的地方,蹲在那塊地前只用一隻手刨啊刨的。
【怎?在人界混太久成為狗了嗎?】
身旁突然出現一個身穿白西裝的男人,微微彎著腰問道,並瞥了眼雪圓那隻被雪混合泥土弄髒的手。
「不是唷,只是在收應有的報酬。」
【這是褻瀆死者。】
「呵呵,這我不管。亡者怎樣都不關我的事,畢竟是那棵樹說可以的,何況是否褻瀆死者你也管不著,應該說你何時這麼在意這些了?」指甲在凍傷且已硬掉的屍 體皮膚上一抓,滲出些許的屍水,以及傳來難受的觸感。唉、人類的指甲果然不適合拿來磨爪。他這麼想,往下邊摸索所有疑似口袋的地方,看看有什麼可稱上報酬 的東西。
【……俺在意什麼你也管不著。】海藍色的眼望著那隻從土中抽出來還抓了什麼的手,他似乎在想著什麼事。
「哦,是喔。不過比起那個,我比較在意你為什麼在這裡,」提起找到的東西看了看,然後輕輕甩掉上頭的土,「照你的說法來看,故事一結束你就會到下個地方,不可能多停留的。我知道這兒有不少同行的,而你應該是被他們召來的吧。」
看向在涼亭給小孩們說故事的人,然後站起身看回男人的臉:「這樣跑過來好嗎?你不是等同於所謂的守護神嗎?」
【死不了的,這個距離。而且俺才不是守護神!】只是必須寄居於故事之中的妖物罷了。
【還有,那棵樹……】
「Story你知道嗎?以屍為肥、以血為水栽培的櫻花最美喔!」
Story看著打斷他說話的雪圓,那抹笑容散發著寒氣:「兄長他啊,很喜歡櫻花,可是卻再也回不來了呢!」
他不喜歡這隻貓,不管是哪個樣子都一樣,但這種模樣似乎讓他嗅到了什麼,那個笑容更是讓他想到了某個人──雖然只有臉一樣,氣質部分完全不同就是了。啊、有啦,那種如披在身上的霧、高深莫測的態度有點像。
【所以呢?】
「所以我恨死櫻花了喔,那些美麗卻邪惡的花把我的兄長給弄不見了呢~」
瞇起眼,他望著那雙邪惡的綠眸,感到些許厭惡。他也討厭這雙眼,這雙眼不像他和弟弟,非藍非紅──尤其是那只左眼。那只眼並不是完全的翠綠,而是顯得微灰、蒙上一層霧般的詭異。
【那又如何?還有,臭貓不要靠俺那麼近!】Story將頭往後仰了一點,並伸出原本插在口袋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戳了戳對方的額頭。
「咦咦?為什麼呢?難道是害羞嗎?唉呀都什麼年紀了竟然會對同性害羞啊、你可以叫我一聲哥哥喔!」
【是因為你的傘要插到老子的眼睛了啦!!!!!而且低著頭說話很累你知道不知道啊混帳矮子!!!!】
況且真要算起來,明明是老子的年紀比較大!!!!!
達成觸怒他人的任務,雪圓嘻嘻地笑著,後退一兩步。
「下次要不要一起喝一杯?」時間差不多了,對方就要到下一個地方去了,再吵下去沒啥結果可言的。
【你如果死了俺會勉強去墳前把酒全灌上墓碑讓你的棺材泡水的。】眨眼、吐舌,充滿純粹惡意的惡言,如不知輕重的孩童般。
「呵呵,真是幼稚呢。」自己也不惶多讓就是了。
僅用力哼了一聲,Story看似驕傲自負地仰起頭,雙手插進口袋中跳起,化成煙消失在這個空間。
雪圓垮下笑容,轉身繼續走著,抓在手中的不明物隨著走路的震動而落下一些的泥土,沾到了漂亮的和服,成為上頭的髒污。
沒什麼好在意的。他又不是人類,沒必要對身上的衣著展現執著。他只願對自己認為重要到捨棄生命也要保護的東西執著──例如兄長的一切。
「……聽說,櫻花會在開得最美、最盛大的時候凋零。」
邁著腳步、低聲細語。配合木屐踏出的聲響細語,像在計算著拍子。
──那兄長呢?
比別人更喜歡櫻花、與櫻花最有緣的兄長,又落得什麼下場?
如櫻花般殞落?不、不是那樣的……
才不是那樣、絕對不是。他低語,握緊了手,略尖的虎牙在抿起唇時咬破了嘴唇、滲出了血。
能夠喚起妖怪本能的血。